2008年10月,新泽西。秋风萧瑟,台塑集团创始人王永庆在一场赴美考察的行程中溘然长逝。消息传回台湾,整个商界为之震动。
这位被尊为“经营之神”的老人,用一生将一个小小塑胶作坊,锻造成营收近2.5万亿新台币(约5500亿人民币)的庞大帝国。他的葬礼备极哀荣,政商名流云集,镁光灯下,家族成员神情肃穆,看似团结。
然而,所有人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。一场世纪葬礼,却是一场家族战争的序幕。王永庆留下了一份庞大的家业,却也留下了一份没有清晰路线图的传承难题。
01 迷宫:帝国的心脏与无人能解的结
要理解王家的纷争,必须先看懂王永庆的设计。
他是一位运营天才,却也是一位绝对的控制论者。他生前通过复杂的交叉持股,将台塑、南亚、台化、台塑化这“四宝”的核心股权,牢牢锁在长庚医院以及几家海外基金会手中。
这套设计堪称杰作。它像一个精密的“股权迷宫”,确保了无人能从外部撼动王家的控制权。同时,通过公益性质的基金会控股,巧妙地规避了高额的遗产税。在王永庆的有生之年,这套体系如臂使指,坚不可摧。
但他忽略了一点:迷宫的建造者一旦离去,留在迷宫里的人,该如何找到出口?
王永庆生前从未明确指定任何一位子女为唯一接班人。他更倾向于“赛马”——让孩子们在体系内各自打拼,适者生存。他设立了“七人决策小组”,试图用集体领导取代个人权威。然而,这个小组是“治事”的,管的是集团的运营;但家族内部“治产”和“治人”的权力真空,却无人能填补。
这正是风暴的起点。王永庆的长子王文洋,早年因绯闻被父亲“放逐”出权力核心。在父亲去世后,他率先发难,在美国对掌控着约6000亿新台币海外资产的三房李宝珠提起诉讼,要求“查明遗产”。这一举动,瞬间将家族内部的矛盾公开化。
随后,二房的子女们也纷纷加入战局。一场围绕着“谁有权继承、谁有权管理、海外资产究竟归谁”的诉讼大战,在全球多地同时上演。曾经被视为铁板一块的台塑帝国,第一次向外界露出了它最脆弱的内里。
创始人建立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商业帝国,却留下了一份没有地图的藏宝图。当寻宝人是自己的子女时,这往往通向分裂而非财富。
02 镜鉴:洛克菲勒的“防火墙”与古驰的“焚城火”
王家的故事,并非孤例。它折射出的是全球家族企业共同面临的终极拷问:当“人治”的强人光环褪去,什么才能维系家族的基业长青?
让我们把视线投向大洋彼岸的两个家族,一个堪称典范,一个令人唏嘘。
第一个是洛克菲勒家族。
老约翰·洛克菲勒,这位标准石油的缔造者,同样是一位控制欲极强的强人。但他和儿子小洛克菲勒却做了一件与王永庆截然不同的事:他们将家族财富的所有权,与企业的经营权、家族成员的受益权,用一套精密的法律工具进行了系统性剥离。
核心工具就是“家族信托”和“家族办公室”。财富被注入一个不可撤销的信托网络,由独立的专业委员会进行管理和投资。家族成员可以作为受益人,定期获得分红,但无权干涉信托资产的运作,更不能随意分割。同时,他们设立了“家族宪章”,明确规定了后代参与家族事务的门槛、行为准则和退出机制。
这套体系就像一道“防火墙”。它将商业的归商业,家族的归家族。它保护了企业免受家族内部情感纠纷的冲击,也保护了家族成员免受商业世界残酷波动的吞噬。至今,洛克菲勒家族已传至第七代,虽早已无人执掌具体企业,但其家族的整体财富与影响力,却在专业管理下稳步增长。
另一个是古驰(Gucci)家族。
这个意大利时尚帝国的故事,则是一个惨痛的“焚城火”案例。从创始人古驰奥·古驰开始,这个家族就充满了激情、才华,以及同样充沛的猜忌和内斗。兄弟反目、父子成仇、夫妻残杀的戏码轮番上演。
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制度性的约束,决策完全基于血缘亲疏和个人好恶。最终,在长达20年的内耗中,家族成员将手中的股权一步步出售给外部投资者,以换取打击其他家族成员的资本。1993年,第三代继承人毛里奇奥·古驰将最后10%的股份卖给了巴林投资公司(Investcorp),古驰,这个曾经代表着家族荣耀的姓氏,彻底与古驰公司再无关系。
王永庆家族,恰好站在洛克菲勒和古驰之间。他们没有像古驰那样彻底失去企业,但也经历了长达十年的公开内斗,其声誉和家族情感的损耗,难以估量。
03 和解:从“家产”到“家业”的认知跃迁
王家的故事,最终走向了和解。但这个和解,代价是沉重的。
据报道,在长达十年的诉讼和拉锯后,各房子女最终达成了庭外和解。具体的协议内容外界不得而知,但结果是,王文洋撤回了所有诉讼,家族成员重新在“维持台塑集团稳定”这一最大公约数上达成了一致。
这场昂贵的“战争与和平”教给中国企业家什么?
第一,必须直面“身后事”,主动进行制度设计。王永庆的悲剧在于,他相信自己的权威可以超越生死。他或许认为,自己建立的“赛马”文化和运营体系足以让企业自行运转。但他低估了“所有权”这颗原子弹的威力。当所有权模糊时,再高效的运营体系也可能瞬间瘫痪。传承的规划,不是“人之将死”才考虑的晦气事,而是一个企业家在事业巅峰期就必须启动的“百年工程”。
第二,清晰区分“家产”与“家业”。“家产”是静态的、可分割的财富,它指向的是“分”。而“家业”是动态的、需要共同经营的使命和平台,它指向的是“合”。如果创始人的传承设计,让子女们首先想到的是如何“分家产”,那么内斗几乎是必然的。而洛克菲勒式的制度,则是引导后代思考如何共同守护和光大“家业”,从这个平台中获取各自的荣耀和收益。
第三,警惕“控制”的悖论。创始人越是想在生前实现100%的控制,就越有可能在身后导致100%的失控。因为绝对的个人权威,必然会压制制度权威的生长。当个人倒下,制度的真空会让所有潜藏的矛盾瞬间爆发。真正的长期控制,恰恰是学会放手,将自己对企业的爱与责任,注入一套能独立于任何人而存在的制度中去。
王家的故事,从纷争到和解,像一部漫长的史诗。它告诉我们,血缘亲情是维系家族的纽带,但它脆弱、善变,且容易被利益扭曲。唯有超越情感的制度安排,才能为这份纽带套上一个“安全扣”。
